按:

2019年互联网上出现了关于996福报论、251事件等一系列的大讨论。有人说,2019年是劳资矛盾大爆发背景下阶级意识觉醒的元年。

对此现象,项飙老师提供了另一种解读。他认为大部分人对劳资关系的不平等有深刻认识,但对自己的阶级立场未必看的清楚,甚至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社会和政治行为上非常坚定地模仿小资产阶级。

因此尽管劳资矛盾普遍存在,政经意义上的无产阶级人数众多,但这些人并没有传统无产阶级的社会意识和行动。因此中国社会还没有形成主体的新工人阶级。

对此,项飙老师给出了个人建议,“认命,但是不要认输”,脚踏实地,有所作为。

以下为访谈节选,小标题为个人所拟。

一、模糊的阶级立场,与还未形成的新工人阶级

无产阶级不承认自己产业工人的身份,在社会和政治行为上非常坚定地模仿小资产阶级,就是靠把工作看作 “工作洞”——某种现实的阶段性积累策略,所谓拿命换钱,通过北漂/沪漂/出国务工完成原始积累。

现在的人希望工作是一个 “洞”:跳进去是无产阶级,跳出来是小资。

“工作洞” 解释了为什么无产者的劳动和工作经历,没有转换成无产阶级的社会意识和行动。

传统的无产阶级成为无产阶级,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入火坑,除了到工厂受剥削外没有别的选择。但是他们以洞为家,在这里发展出朋友、战友。工厂也就成为一个持久战的战场。洞里开出新洞天。

但是我们现在,人们不断从一个洞跳到另外一个洞,所以很难有劳工组织,劳工的意识也很难沉淀下来。洞里一片黑。大家用于界定自己的,似乎更是从一个洞跳到另外一个洞之间的那种“自由人”的感觉,而不是自己真实的产业工人身份。

如果说现在我们有一个已经成为社会主体的新工人阶级,我觉得为时过早。

二、被合理化的剥削

他们清醒的认识到剥削与不平等的存在,但他心里想的,就是要过上老板的生活。但这里的剥削的意思就不一样了——他不觉得剥削是要反抗的、对他本质性价值的一种侵犯。他把它合理化、自然化了。

第一,他会觉得剥削是工作的一个前提。第二,他希望今后能够转化成老板,能剥削别人。所以,对于这种结构化的不平等,他们欣然接受。

三、一种普遍现象:不认命,但是认输了

我跟很多年轻的出国人员聊天的时候,发现有一个普遍态度,叫做 “不认命,但是认输”。

很多人都不认命,这是说,他出生在农村,或者父母是下岗工人,但他不认命,他想着 “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一个新的人生境界”。然后折腾来折腾去,没折腾出东西来,就认输了,这时候他说:“哎呀现在我成熟了,认识到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不认不行”。

四、或许更应该提倡:认命,但不认输

我觉得,现在要提倡的可能是相反,要认命不认输。要认命,就是你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做这样一个工作,不要把这个东西看作是要逃避、要超越的东西,而是要把这个东西充分拥抱住,看清楚,为什么你出生的家庭会是这样?你究竟为什么是做这样的东西?然后,你不要超越它而去,而是把住它、改善它。不认输,就是不要放弃自己的努力。

你不是想通过变得和别人一样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解决不了的。某几个人运气好,也许可以这样改变命运,但是其他很多人还是这样一个命。认了命,也就意识到,出生不是一个个体层面上的随机事件,所谓上苍和你开的一个玩笑。这个命是结构性地摆在那里的。你要把自己的命想清楚,也就能够从里到外地对社会形成新的理解。这样认了命,两只脚踏在实地上,也很自然的不容易认输。

中国梦对很多人——对出生低的普通人来讲,确实是一种不认命。或者说是一种很积极的、幻想的、热情奔放的逃避主义。是对自己的“命”的逃避。这种逃避,呈现出一副咬牙切齿的奋斗精神。

和所有人都可以当总统的美国梦有点像。美国梦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但是它对等级是没有很强的、发自内心的尊重。但是中国梦呢,我们对既定的等级有一种敬畏。我们吹牛说看到哪个官怎么摆谱,谈得非常津津有味,都是仰视。梦里想的是 “取而代之”,而对怎么奋斗、创新,其实大家是不太关心的。

比如说在美国梦的谎言下面,小孩子跟家长聊天,说我崇拜一个人,那要说是因为这个人做了什么东西。但中国家庭,在同样的话题下,我的感觉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 “贡献” 这个问题。大家更多讲那个人买了什么车,买了什么房子,家长也是这样。

在中国梦里最牛逼的人是什么人呢?是不付出努力而能够得到很多的人,这是最高目标。

五、理解东北的衰落:东北为什么会成为社会主义乌托邦变成黑色幽默式的调侃对象

首先一个问题是:东北企业的工人是不是我们原来理解的工人阶级,是不是充满了政治和社会的主动性,具有先进性,能够自我组织、自我管理,带领社会前进?我是存疑的。因为东北的工人群体,是国家塑造出来的,是通过体制安排形成的职业性群体。

(所以)体制环境一变化,内部的腐败、浪费就很难抵制了。等到一下岗,这么大的工人群体就一下子瓦解了。 这个脆弱性,我觉得是值得反思的。

东北以一种悲壮的方式被喜剧化了。我觉得我们可以记住两点,一是那种乌托邦式的人际生活和生产关系是真实存在过的,这是一种真实的可能性,也是我们的财富,这一点不能被忘掉,不能被喜剧化。第二是当时那个工人阶级至少不是马克思所说的工人阶级,不是先锋队,而是体制下面构造出来的一个附属性的群体。

今天东北的下岗工人,可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 “忧郁的幽灵”。它不是 “怒鬼”,因为它已经被消化了。但是它忧郁,因为它的非正常死亡没有一个“说法”。这并不是说当时忘了给说法,而这就是市场化改革中一种很重要的策略:拒绝对这件事做一个政治性的结论。

六、下岗工人真正失去的是那种宏大叙事下的参与感所代表的一整套生活方式

下岗的时候,社会上的评论基本都是说下岗工人很 “惨”。但我们很少去考虑,他们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他失去的其实不仅仅是一个稳定的物质生活来源保障,而且是一整套生活方式、生产方式,那种文化,那种民主评议这些东西。有过那样几十年乌托邦经历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很惨的、需要帮助的人,历史一下子给切断了。

今天上楼买车,是补偿不了那种社会关系的。当时你每天去工作,觉得自己在建设一个大的东西,朝气蓬勃,那种感觉跟你作为个体消费者获得的快感,是很不一样的。 我们今天的存在意义是看我们消费了多少资源,而不是说我们建设了多少东西。那种建设意识下的感觉,那种失去,当时很少有人去讲。

七、市场化过程中衰落的工人阶级的幽灵,是否会有新的自我表达

问: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有很多人提到 “锈带”,提到衰落的工人阶级。另一方面,另类右翼的论述会说,过去曾经有一个时间,大家是 “做大事” 的,但后面这种事业感消弭在市场环境下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之类的口号,也就是要恢复这样一种 “做大事” 的感觉。那么像东北这样的失落,会不会也召唤出这样的政治变化呢?现在说 “不忘初心”,似乎中国也开始试图把市场化中间丢失的一些东西 “捡回来”,我们该怎么看这种趋势?

项:美国有 “美国第一”,要把美国重新做强等等,英国也有类似说法。最明显的例子可能是日本的极右分子,现在日本政治的 “右转” 和这种心态有相当的关系。他们觉得日本的左翼谈太多战争反思了,把日本这个伟大的民族贬低化了,他们也觉得市场和消费主义把日本的年轻人全部变成没用的了,所以他们提出要重塑 “大和魂” 等等东西。

这里面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共同点:大家不仅要回到光荣,还是要回到过去。他的光荣是以过去来界定的,是一种对现在的不满,但缺乏对现在的分析,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怎么去做。比如日本右翼要回到明治时代,普京要回到苏联时代,美国要回到里根时代,英国要回到殖民主义时代,中国据说要回到唐代。

这些是很臆想型的谈法,不是一个方案。而且这些都是国家层面的东西,老百姓能够参与多少?我们今天要谈建设感,谈做大事,必须有日常生活的角度。构建伟大民族、以民族为单位的复兴,这些口号我倒不一定觉得危险,但是很空洞,它的空洞性超过了它的危险性。

“不忘初心” 这个提法很好。但是一定要搞清楚 “初心” 是什么。什么是当时的根本目标,先进分子们牺牲生命去追求的那些东西,什么是在当时的国际国内条件下采取的临时手段。否则什么事情都往一个口号上套,口号和老百姓的现实感受越离越远,日常交流变得很无聊,更把“初心”搞得很模糊。

八、知识分子的教训

特朗普这次的胜利,以及 2016 年发生的这些事情,说明我们原来很多启蒙时代以来的信念、信条,尽管在理论上是没有被驳倒的,但是它们和今天事实生活的距离已经差得很远了。

讲得具体一点。其实一直有两个美国,一个全球美国,一个地方美国。全球美国是各类精英、国际大企业等等把持的美国,他们不支持特朗普。它下面有一个地方性的美国,很多人没有护照,不知道巴勒斯坦和巴基斯坦是什么关系。这两个美国整合起来,成为一个全球性的帝国,一个支配全球的政治实体。奥巴马怎么把这两个美国整合在一起?他是用一些进步的语言和价值,比如人权、人道,以及像奥巴马医保这样的政策。特朗普很大意义上是在重新调整这两个美国之间的关系。他当然不会放弃全球美国的军事力量和它占有的资源、市场,也不会放弃美国的全球企业的利益。但他不用人权、多元文化等等的话语协调这两个美国,而是用种族主义的、简单粗俗的国族主义来嫁接地方美国和全球美国。

这是我对特朗普上台的理解——地方美国对全球美国的反叛性的表达。所以在我看来特朗普的胜利没有那么糟糕,它只是把另外一面的美国展示给我们而已。

对知识分子的教训是什么呢?是我们那些文辞,那些经典的启蒙时代的话语和信条——我不是说要放弃那些——和我们实际生活已经有相当大的差距了。日常生活里有很多纠结和矛盾,在持续着,靠着理念上的那套经典东西解决不了。法国这么一个共和主义深入人心的国家,一直说 “只要你认同共和主义,就是法国人”,不问肤色、性别、阶级等等。但是你看法国现在的族群矛盾,可能比英国还要深刻。

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看上去丑陋、龌龊,让你不快,同时它又很纠结、很 “坚硬”。你当然能够高高在上地对这些现象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说法,可以批判,但是那个问题还在。我的看法是,你不要忙着想怎么把这些现象消解掉,先要想着怎么和它开始有效地对话。

所以知识分子能做的,不光是用一个大框架去和特朗普辩论,而是把基层的,日常的生活逻辑重新整理,到它里面去理解它。如果真像我说的那样,特朗普代表了 “地方美国”,那特朗普这个症候反映了全球社会构成中的一个结构性问题。你和特朗普较劲,能起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