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很多人只是为了摆脱现状而离开,他们或许没有想过回到哪里去?

以下为项飚的对话实录,手敲文字,无法一一对应。

五、回归:今天的我们,离开了还要回来吗?

有些国家特地创建了一些回流项目,如菲律宾。

侨办、科技部、教育部都有鼓励回流的项目,叫做人才对接会,回这个字已经被各种政策语言甚至国家项目采纳。

乡土中国的文化秩序里有出游回归的循环在里面,出去做官,也有乡绅角色,终有辞官还乡叶落归根。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前现代性秩序。

王国维观念,中国人出去做官,最后不再还乡,是中国现代性的起点。

近代东南沿海的外流群体,对他们来说,家土是宇宙的中心,“想象中的回归”,是他们赋予外流这一过程的的文化意义,目的是给外流这一行为在家土宇宙观里合法的解释。

然而,事实当中这个群体里极少数人衣锦还乡,回作为一种想象,依然是非常重要的。

为什么中国人年底送灶神,年初迎灶神

有送有迎,有离开有回来,这样的过程当中,人和灶神之间形成了更加亲密的、更有机、更动态的关系。所谓小别胜新婚,是因为在分离与回归这一过程中,人更加体会到这份亲切,这份爱。

这种离开和回归,对维护秩序与关系的稳定化非常重要。

香港回归,英文里是移交Hand over,中文是回归。移交虽然在政治与法律意义上十分精确,但没有回归这个词的感情色彩与情绪色彩。

Inbodyment 无名氏战士

无名战士是经典民族主义的化身。我们经常悼念无名战士,但他们和我们没有直接关系,我们之所以悼念,是因为无名战士在保卫祖国的时候做出了牺牲。

我们投入悲痛情感的同时,也构造了想象的社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共同体。

回归的游子,也许是当今全球格局下,重新被发展出来的国族意识的化身。

六、悬浮时代:不要去想今天的事情对明天有什么意义

焦虑面前,人人平等。

今天的中国,在政治经济学意义上,如果拿收入和财产统计来看,中国显然是处在一个大社会分化的、阶层固化的社会。

有意思的是,各阶层的心态、心智结构、认知、娱乐方式、话语,是高度一致的。——客观上高度分化的生活状态与高度一致的主观意志并存。

一致性体现在,今天无论阶层,大家普遍焦虑,而且是不断的焦虑,不是一个可以解决的焦虑。

比如早发早移群体,他们想要逃避,但对于摆脱后奔向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他们的目标并不清晰。

如果永远在否定的状况下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意义,结果必然是焦虑。这个状态我称之为悬浮,这是一个普遍心态。

悬浮状态

农民工很少在一个工厂打工超过一年,短工化现象明显。

我们看到农民工一直在流动,因为工厂里存在的各种问题,但流动并不解决这些问题。

为什么不留下来想想怎么解决问题?农民工说,不愿意花时间面对这些问题,他们只是想快速攒钱,回乡买房,做小生意。可是结果却是,他们一直在做农民工,二三十年,回乡的想象都没有实现。——这是我脑子里对悬浮的第一个印象。

大家工作努力,但他们并不喜欢,甚至痛恨当前的工作,之所以努力,是想要尽早摆脱某种状态。

失去了耐心,失去了意志去直接面对当时的问题。为什么工作不喜欢,为什么工作环境不好,有没有可以改变的地方——他们不去想,只是想逃离那个具体的场景。

悬浮状态中的人,不直接面对当下,只是想尽快迈向一个未来。当下存在的意义,不过是迈向未来的台阶,所以越快的跨越当下越好,停下来反思当下,解决现实问题反而令人苦恼。

我们每个人都在辛苦工作,经济增长迅速,但我们的社会的变化却非常缓慢,甚至停滞。

我们的社会的生活方式,社会组织方式似乎变化很快,实际上是技术推进的,从微博到微信,我们的社会越来越被外在技术推动,而社会本身不再成为一个变化我们生活方式,思想意识的推动力。

早发早移就是一个典型的,物理上具体化的悬浮状态。

悬浮状态具有全球性,特别是对中产,对转型国家。中国的低收入阶层也面临高度悬浮的心态。

中国改开的起点是国家主导下的社会经济,意味着每个人所具有的资源,基本上是比较平等的,思想意识上也有很强烈的平等主义诉求。我们是在这个基础上,开启了市场经济改革。这意味着十亿人民拥有了相似资源的人,同时被推到了市场里面,所有人都想比别人快一步积累原始资源,这样的一个状态下,停下来问问题,似乎是比较傻的选择。

平等与不平等之间的辩证关系

我们起点平等主义,对中国经济增长非常重要的贡献。但是这种平等起点,突然转换为市场经济后,特别是市场经济没有相应的社会福利,社会保障作为依托,大家都需要从市场竞争获取基本保障后,也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与焦虑。

个体意义上,我们是不是可以慢下来,想一想我们今天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不要去想对明天有什么意义,因为明天那个彼岸,我们可能永远也达不到,只是一个想象。

宏观上,我们期望一个安全的,有保障的社会生活环境,使大家都能体面的生活。